
(雒莎/摄)
1976,一个发生了太多故事的年份,这一年的某一天,一列火车载着一队士兵,行驶在湖南通向北京的干线上,这些士兵都是从湖南益阳征召的航空特种兵,他们年纪大约16-19岁,按照现在的看法,他们还只是一群孩子。湖南的农村,大都在山里,交通闭塞,农民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,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,这些孩子也不例外,他们来自益阳最贫穷的几个县,坐上飞驰的火车令他们感到新奇和刺激,前往北京这样的“国都”更是让他们心驰神往,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个兵种是干什么的,只是听说与飞机有关,对于第一次坐火车的他们,“飞机”更是一个很少提及的名词。他们无疑是那个年代的幸运儿,当时的中国没有农民工,全国主要工程项目的建设都是由当兵的完成的,当兵去搞建设成为了走出大山的契机,城市的气息召唤着这些农村娃。中国民航那时还算是一个军管机构,经历了“文化大革命”后,它开始了自己的成长,全国各地到处都有这样的农村孩子踏上通往异乡的列车。
火车咯噔咯噔的行驶着,一节车皮被拉开了一条缝,不见了郁郁葱葱的丘陵,满眼都是低矮的植被和荒凉的土地,隐约听到车厢中浓重的湖南口音,他们在谈论谁家的糯米酒更好喝,谁家的熏腊肉更美味……,我的父亲也在这群人当中,他不怎么爱说话,别人说什么,也只是附和着笑笑,那年他刚满18岁,一年的乡村教师经历让他成熟了不少,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奋,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,想像着即将见到的天安门,即将见到的长安街,以及那个叫“飞机”的东西……。
事情的变化总是不在意料之中,父亲和另外十几个人即将被分配到了天津机场,天津张贵庄机场当时只是北京的备降场,没有固定的航线,只能算是一个类似驿站的小航站。在首都机场度过了几个月的幸福生活后,这道命令使父亲他们几个人倍感失落。告别了天安门,告别了长安街,告别了每天都可以听到的飞机轰鸣声……。76年的天津刚刚经历地震,物资紧缺,机场附近荒芜一片,糯米酒没有了,熏腊肉更是别指望,父亲他们喝着玉米粥,吃着窝头咸菜,偶尔会转过头看看南方的天空,想象一下家乡的温暖。
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源自一场意外,那是我1岁左右时,母亲带着我出行,那个年代出行自然是骑自行车,为了方便带小孩,自行车上都配置了一种儿童座椅,当然也都是手工制作,男士自行车有大梁,座椅一般被安放在前方,而女式自行车却相反,我坐在母亲的后面,处于无法监控的状态,正是这样的安全漏洞,令我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伤疤,行驶过程中,我的脚鬼使神差的伸到了车轮里,还好是脚后跟,飞快旋转地车轮没有伤及骨骼,但依然把母亲吓得不知所措,她在路人的帮助下扶起自行车,对于我的伤势已是不敢正视,然后便一脸紧张的向机场方向骑去,我知道那是去找父亲。
这时的父亲已经不是8年前那个懵懂的小伙子了,前面提到过,父亲他们几个人确实在天津机场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时光,但是关上一扇门就会有另一扇门打开,他们逐渐发现自己对“飞机”更加了解了。天津机场旁有一所民航学院,作为中国最大的民航基础知识院校,父亲这位飞机维修地勤兵,开始了进修和脑补,一个农村孩子走进了城市,并且在大学院校中学习,父亲当时真的是非常感谢“飞机”啊。新的知识源源不断地灌输到这些年轻人的大脑中,他们已不再谈论家乡的种种,飞机是怎么飞的?这个庞然大物竟然由那么多的零件组成!原来工具竟然这么多种啊……这样的话题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,就这样几年过去了,父亲凭借自己的努力,转业后成为了一名技术工人,留在了天津,“飞机”把一个青年变为了一名机务工作者。
对了,言归正传,继续说说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。母亲心急火燎的把我带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,我已不记得他是怎么过来的了,跑着或是走着,伤口很疼,我的心思全在那里,突然一双沾满油污的手伸了过来,我正诧异着,接着便是母亲一声怒斥,这时我抬起头,看到了一张比现在的父亲年轻很多的脸,他缩回了手,笑了笑,跟母亲说了几句,就又回去飞机旁了。这就是我的记忆与父亲的初见,不是阳光里温暖的怀抱,不是蹒跚学步时有力的扶持,不是灯光初熄后的低声呢喃,只是一双没有触及到我的大手,还有蓝色工作服发出的怪味。
父亲真是太过平凡了,从来没有看过他勃然大怒,从来没有看过他酩酊大醉,从来没有看过他高谈阔论,印象中最多的是睡梦中开关门的声音,以及他手中步话机发出的吱吱叫声。他从事的机务工作,我和母亲其实也都了解不多,他不善表达,当然即使说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,于是母亲便说你爸累了,让他歇会吧。有时会翻出小时候的一些涂鸦本,竟是父亲获得的奖励证书,好几个年份的先进工作者让我感到也许父亲也许并不算平凡,一个劲的追问,父亲依旧只是笑了笑。
动物世界里讲到非洲草原上遍布了无数的蚁巢,每一个都像混凝土一样坚硬,而且都有1米多高,这对于身长只有1厘米多的白蚁来说是何等的奇迹呀!可是视角转到一只工蚁身上,着实又没有什么值得雀跃,它们只是在信息素的趋使下,搬运泥土,用唾液粘连泥土,再搬运泥土,然后粘连……穷其一生,接下来新生的工蚁继续着同样的事情……父亲他们这些机务人也是这样,从个人角度看,他们真的是很平凡很平凡,没有丰功伟业,没有激情岁月,没有英雄传奇,他们只是在“安全”的指引下,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,并将这个工作延续着。坐在飞机上,享受便捷快速的交通,体会着一起一落的刺激,你会觉得,这很正常,算不上什么。但是,如果是35年一起一落的累积,35年“安全”的重量,还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吗?“奉献”这个词太过形式感,估计父亲都没有这么高看过自己,他只是把机务工作当做了生活,将人生维系在“飞机,安全”这个命题中,离开机务他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和普通的长辈,而在单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师傅,人们有时会依赖他,问他问题,向他讨教,当然他也会不厌其烦的将“安全”这个信息素向下传递。
也许今天晚上,伴着飞机起降的声音,父亲会做一个梦,梦里他回到了自己年轻的那个时候,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站在飞机发动机的旁边,对着面前的镜头笑了笑。父亲躺在床上也笑了笑,翻个身,明天还要上班……(中国民航网 通讯员易思宇)